于寂静处听惊雷——一座陵园与一个民族的精神对话

北方国防教育网总编辑:张红太
2025-12-09 10:01

松柏无言,墓碑肃立。但每一次来到这里,都能听到血脉里奔涌的历史回响——那不是简单的风过松涛,而是一个民族在危急存亡之际发出的震天怒吼,是无数年轻生命以血肉之躯谱写的不朽乐章。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,这片占地十六万平方米的宁静土地,安息着黄继光、邱少云、杨根思等一千二百三十四位英烈,他们中最年轻的牺牲时不过十八岁。

我到沈阳工作两年了,单位距陵园仅三公里,这短短的距离,于我这位老兵而言,是一条精神朝圣之路。两年来,我二十余次走进这座陵园,每一次到来都像翻开一本厚重的历史教科书,每一次脚步的挪移都踏在时间的脉搏上,每一次凝视都与那些永远年轻的灵魂进行着跨越时空的对话。在这里,寂静不是无声,而是最深沉的呐喊;喧嚣不是嘈杂,而是最真切的回响。这座城市以它特有的方式,在静与动、古与今、生与死的辩证中,诉说着一个民族不该遗忘的记忆。

第一章 寂静之重:松柏下的永恒守望

踏入陵园的那一刻起,时间便展现出它的双重性——时针仍在转动,秒针仍在滴答,但心灵的时间却骤然凝固。空气中弥漫着松柏特有的清香,那是一种混合着树脂、泥土和历史的气息。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回响,每一步都仿佛叩问着大地:我们是谁?我们从哪里来?我们要到哪里去?

陵园建于1951年,正是朝鲜战场上上甘岭战役打响前最紧张的时刻。第一批烈士下葬时,前线的炮火尚未停歇,硝烟仍在三八线上空弥漫。这些年轻的遗体从辽宁丹东运来,有些用简陋的棺材装殓,有些仅以帆布包裹,但他们所承载的,是一个新生共和国最沉重的代价和最珍贵的荣耀。

我曾在纪念馆的资料中读到邱少云遗体寻找的细节:19532月,志愿军战士耿式全奉命重返中线阵地,在众多临时墓穴中,凭借一块刻有简单信息的砖记,才艰难辨认出这位特等功臣。当遗体被小心挖掘出来时,人们发现这位在烈火中纹丝不动的钢铁战士,竟保存得相对完好。这个细节让我久久不能平静——一个在生死关头选择默默燃烧自己的人,一个在极端痛苦中保持绝对纪律的人,他的内心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?

而今,每年有几十万人次从全国各地来到这座陵园。特别是自2014年起,已有十二批共一千余名在韩志愿军烈士遗骸归国安葬于此。每一次迎接都是一次庄严的国家仪式,一次深刻的民族记忆唤醒。当运送遗骸的专机进入中国领空,空军战机编队护航;当礼兵们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,将覆盖国旗的灵柩缓缓抬下;当《思念曲》在沈阳桃仙国际机场低沉奏响——那一刻,无数人在屏幕前热泪盈眶。这不是简单的遗骸交接,而是一个民族对英雄的最高礼敬,是对“青山处处埋忠骨,何须马革裹尸还”这一古老誓言的现代回应。

第二章 两种青春:跨越时空的对话与断裂


站在黄继光墓前,我常常陷入沉思:19521019日夜,上甘岭597.9高地,这位22岁的通讯员在身负七处重伤、左腿被打断的情况下,用尽最后力气扑向敌军地堡机枪射孔时,他在想什么?是想起了四川中江老家等待他归来的母亲?还是默念着“为了祖国,为了人民”的誓言?抑或是根本来不及思考,仅凭一种融入血液的本能做出了那个改变战局的壮举?

纪念馆里陈列着他的遗物——一支普通的钢笔、几封家书、一枚奖章。旁边是杨根思参加全国战斗英雄代表会的请柬,纸已泛黄,字迹依旧清晰。这些物件无声地诉说着:这些年轻人,也曾和我们现在的年轻人一样,有梦想、有期待、有对未来的憧憬。黄继光在给母亲的信中写道:“母亲,现在我就要出发去战斗了,您不要担心。为了保卫新中国的胜利果实,为了不让美国鬼子打到中国来,儿子一定会勇敢战斗……”朴素的语言,透露出那一代人最纯粹的家国情怀。

19533月,黄继光、邱少云、孙占元三位英雄的灵柩运抵沈阳。全市公祭三日,各界代表四千余人前往追悼。史料记载,送葬队伍从八一公园出发,经市府广场、惠工广场,至北陵公园,再折向烈士陵园,全程十余公里。沿途百姓自发肃立,含泪目送英雄最后一程。一位当年参与追悼的老工人回忆:“那是沈阳较冷的时节,但街上站满了人,没有人说话,只有低泣声和脚步声。我们都知道,躺在那棺木里的,是为我们这些普通人去死的孩子。”

如今七十载春秋过去了,陵园内的景象折射出时代的变迁。我观察到两种截然不同的年轻人:一种是身着戎装、眼神坚毅的官兵,他们会在墓前郑重敬礼,有时甚至单膝跪地,用白手套轻轻擦拭墓碑上的浮尘;另一种则是普通游客,有的步履匆匆、目光游移,有的认真细读碑文,有的则举起手机拍照打卡。更令人深思的是,偶尔能听到这样的低声议论:“这些人的事迹是真的吗?”“人怎么可能在火里一动不动?”“堵枪眼不符合物理学吧?”

一次,我带着一个年轻的亲戚来到陵园。他初时不解:“爷爷,为什么到沈阳第一站就来这种地方?”我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领他走到邱少云墓前,让他自己读碑文:“在潜伏战斗中,为不暴露目标,忍受烈火灼烧,直至壮烈牺牲,年仅26岁。”年轻的亲戚读得很慢,当读到“忍受烈火灼烧”时,声音有些发颤。离开陵园时,他沉默了很久,后来说:“以前在课本上读到这些,觉得像很遥远的故事。今天站在这里,看着这片埋葬着真实血肉的土地,才发现,他们离我们这么近。”

第三章 铭记历史:当英雄被遗忘,当崇高被消解

更令人忧虑的现象正在发生:英雄精神在部分人群中正面临被侵蚀、被解构的危险。几年前,一位女大学生因在微博上自豪宣称热爱祖国、崇敬英雄而遭到大规模网络围攻。攻击者用尽嘲讽、污蔑之词,将她的爱国情怀贬为“作秀”、“愚昧”。这不禁让人深思:当一个国家的部分年轻人开始嘲弄自己民族的英雄时,这个民族的未来根基何在?

有人尖锐指出,部分青年缺乏崇军尚武的精神底蕴,当娱乐至死、物质至上成为主流价值观时,“商女不知亡国恨,隔江犹唱后庭花”的历史悲剧可能重演。这绝非危言耸听。一个不崇尚英雄的民族,不可能在危难时刻涌现英雄;一个不铭记历史的国度,很可能重蹈历史悲惨的覆辙。

反观与我们有着相似历史记忆的俄罗斯,社会对英雄的尊崇已融入日常。每年“海军节”,圣彼得堡街头满是欢庆人群;莫斯科红场无名烈士墓前的长明火自1967年点燃以来从未熄灭,新婚夫妇向烈士墓献花已成为传统婚礼的重要组成部分。在那里,缅怀英烈不是“晦气”、“不吉利”,而是荣耀与责任的象征。一位俄罗斯朋友告诉我:“我们带着鲜花来到烈士墓前,不仅是纪念逝者,更是告诉自己和下一代——这个国家是由这些人的牺牲换来的,我们有责任让它变得更好。”

这种对比引发沉重思考:为什么我们的部分年轻人对明星绯闻、网红动态如数家珍,却对黄继光、邱少云的事迹知之甚少?为什么有人将董存瑞、刘胡兰等彪炳史册的英雄作为恶搞对象?为什么有些历史虚无主义言论能在网络空间大行其道?

一位研究青少年心理的学者指出,这背后是多重因素的叠加:历史教育的程式化使英雄形象变得扁平;娱乐化时代对一切崇高进行解构;西方文化渗透带来的价值观冲击;还有经济社会发展中精神建设的相对滞后。但无论如何,一个不敬重自己英雄的民族,就像一棵没有根的树,看似枝繁叶茂,实则经不起风雨。

第四章 心灵拷问:与英雄对话,与自己和解

在我多年的军旅生涯中,有过辉煌时刻,也经历过挫折低谷。两年来,每当我心情起伏、困惑迷茫时,总会来到这座陵园。站在英雄们的墓前,看着一排排整齐的墓碑,读着上面简短的生卒年月,一种历史的纵深感便会油然而生。

抗美援朝战争中牺牲的烈士共197653名,多数年轻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二十岁上下,他们没有机会享受和平年代的安宁,没有经历过改革开放后的物质丰富,没有体验过信息时代的便捷多元。他们短暂的人生中充满了饥饿、寒冷、危险和牺牲。黄继光牺牲前,已经一天一夜没吃过饱饭;邱少云潜伏的那片草丛,夜间温度降至零下;杨根思和他的战友们在长津湖战役中,许多人不是战死,而是穿着单薄的棉衣被活活冻死在阵地上。

想到这些,自己工作中的烦恼、生活中的困扰、人生中的不如意,顿时显得如此微不足道。我们今日所抱怨的“压力”,与他们在枪林弹雨中的生存压力相比如何?我们所纠结的“选择”,与他们在生死关头的抉择相比如何?我们所追求的“幸福”,不正是他们用生命为我们铺就的道路吗?

杨根思烈士的“三个不相信”精神——“不相信有完不成的任务,不相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,不相信有战胜不了的敌人”,这不仅是战场誓言,更是人生信条。与他们在零下四十度严寒中坚守阵地的意志相比,我们今天在空调暖气房里遇到的所谓“困难”又算得了什么?与他们在装备劣势下依然敢打必胜的勇气相比,我们在发展过程中遇到的技术封锁、贸易壁垒,难道就无法突破吗?

每次带亲友来陵园,我都会观察他们的反应。一位老战友凝视着纪念碑久久不语,最后说:“老哥,咱们当了一辈子兵,可能永远达不到这些年轻人的高度,但至少要守住他们的精神。”一位年轻同志在参观后写道:“以前觉得英雄是遥不可及的符号,今天明白了,英雄就是在关键时刻选择了担当的普通人。我们可能成不了黄继光,但可以在自己的岗位上尽一份力。”

第五章 传承的困境与希望的火种

中国最大的幸运,是她的历史长河中永远有层出不穷的英雄,在民族危亡时刻挺身而出;而最大的隐忧,是这些英雄的事迹和精神,有时难以在和平年代得到充分的传承和弘扬。这种匮乏若不及时弥补,必将侵蚀我们民族的精神根基。

令人欣慰的是,改变的迹象也在显现。宣传教育领域正在发生积极变化。《志愿军》系列电影,把观众带到了那场艰苦卓绝的战争,使人们更加铭记历史,缅怀先烈。新版中小学教材增加了英雄事迹内容,许多学校组织学生参观烈士陵园、纪念馆,开展“开学第一课·致敬英雄”主题活动。一些高校开设了军事理论必修课,邀请老兵进校园讲述亲身经历。民间力量也在发挥作用:自媒体博主制作高质量的英雄故事短视频;网络文学作者创作尊重历史的军事题材作品;普通网友自发抵制侮辱英雄的言论。

今年清明,我在陵园看到感人一幕:一群小学生在老师带领下献花后,并没有立即离开,而是拿出笔记本,认真记录墓碑上的信息。一个男孩问:“老师,为什么这些叔叔牺牲时这么年轻?”老师蹲下身,平视孩子的眼睛:“因为他们爱这个国家,爱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。”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在笔记本上工整地写下:“我要好好学习,长大后保护祖国。”

第六章 新时代的上甘岭:没有硝烟的战争与不变的斗争精神

今天,我们面临的国际环境与抗美援朝时期有着惊人的相似性,只是战场从朝鲜半岛的山地转移到了贸易、科技、金融、舆论等各个领域。美国对华发起的贸易战、科技封锁、金融制裁,以及西方在涉疆、涉港、涉台问题上的粗暴干涉,某些势力对我国发展道路的诋毁唱衰——这一切构成了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残酷的新型战争。

这场战争中,华为等中国企业遭遇的芯片断供,堪比上甘岭战役中的弹药短缺;某些国家对我国科技人才的限制,犹如当年对志愿军的后勤封锁;国际舆论场上对中国的不实指责,与七十年前“联合国军”的宣传战如出一辙。不同的战场,同样的本质:这是一场关乎国家发展权、民族生存权的斗争。

此时,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从抗美援朝精神中汲取力量。当年,志愿军面对装备精良的“联合国军”,凭借“钢少气多”的钢铁意志和牺牲精神,打赢了立国之战,打破了美军不可战胜的神话。今天,我们面对某些国家的全方位遏制,同样需要发扬这种不畏强敌、敢于斗争、善于斗争的精神。

这种精神在新时代有了新的载体:它体现在夜以继日攻克“卡脖子”技术的科研人员身上,他们实验室的灯光,就是新时代的“坑道灯火”;它体现在坚守喀喇昆仑、南海岛礁的边防战士身上,他们脚下的土地,就是新时代的“上甘岭阵地”;它体现在顶住压力、开拓市场的企业家身上,他们的每一次创新突破,就是新时代的“奇袭白虎团”;它更体现在每个普通中国人的日常奋斗中,工人的精益求精、农民的辛勤耕耘、教师的谆谆教诲、医生的救死扶伤——这些平凡岗位上的坚守与创造,共同构筑起新时代中国的“钢铁防线”。

瑞士军事理论家约米尼在《战争艺术概论》中写道:“一个英明政府的首要责任,就是提高军人的地位,培养全体公民的光荣感和英勇精神。”这里的“英勇精神”不应被狭义理解为军事领域的勇气,而应扩展为整个民族在面对困难时的坚韧不拔、在追求正义时的奋不顾身、在捍卫真理时的坚定不移。

第七章 让英雄精神活在当下:从陵园到日常,从记忆到行动

最近一次去陵园是在深秋的午后。阳光透过高大的松柏,洒下斑驳光影。金色光芒正好照在纪念碑上,“抗美援朝烈士英灵永垂不朽”十二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。那一刻我忽然明白:这不仅是刻在花岗岩上的文字,更是刻在一个民族骨子里的记忆;这不仅是对过去的缅怀,更是对未来的期许。

两年来,二十余次走进陵园,我的身份悄然发生着转变:从一个参观者、瞻仰者,逐渐成为一个思考者、传承者。英雄精神不应是博物馆里被封存的标本,不应是教科书中被背诵的考点,而应是能够注入日常生活的力量源泉,应是能够在关键时刻被唤醒的集体记忆。

这种传承体现在细节中:体现在孩子认真听爷爷讲战斗故事时发亮的眼神里;体现在年轻人自发前往陵园瞻仰时庄重的表情里;体现在社区为军属家庭挂上“光荣之家”牌匾的仪式感里;更体现在全社会对军人职业的尊重、对国防建设的支持、对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视里。

梁启超先生在《少年中国说》中疾呼:“今日之责任,不在他人,而全在我少年。”当我们的少年心中有英雄、眼中有光芒、肩上有担当时,当英雄精神从历史记忆转化为现实行动时,这个民族才能真正实现精神上的独立与强大。抗美援朝精神不是过去时,而是现在进行时;不是只在危急时刻才需要的“应急储备”,而是日常就应培塑的“精神钙质”。

尾声:长明灯火与万家灯火

一个黄昏,我即将离开陵园时,看到一位年轻母亲带着约莫五六岁的孩子站在邱少云墓前。孩子仰头问:“妈妈,火烧在身上,他疼吗?”母亲沉默片刻,蹲下身平视孩子的眼睛:“疼,很疼很疼。但他忍住了,因为他知道,如果动一下,就会有很多叔叔被发现,就会牺牲更多人。”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伸出小手,轻轻触摸墓碑上“邱少云”三个字,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一只睡着的鸽子。

远处,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。办公楼加班的灯光、居民楼温暖的窗户、街道路灯延伸的光带、商场霓虹闪烁的色彩——这和平年代的万家灯火,组成了人间最美的星河。而这璀璨星河的每一束光,都与陵园中长眠的英烈有着看不见却斩不断的联系。正是这些年轻的生命,用他们的熄灭,换来了我们今天的明亮;用他们的沉寂,守护了我们今天的喧哗。

走出陵园大门,车流声扑面而来。回头看,松柏的轮廓在暮色中依然清晰,纪念碑的尖顶直指苍穹。寂静与喧嚣在此刻形成奇妙的和谐:陵园的寂静让城市的喧嚣更有意义,城市的喧嚣让陵园的寂静更显珍贵。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纪念——不是沉湎于悲情,而是带着英雄给予的力量,更好地生活、更坚定地前行、更负责任地传承。

于寂静处听惊雷,于平凡处见伟大。这座陵园与这座城市的对话,这段历史与这个时代的共鸣,这些英雄与这些普通人的连接,构成了中华民族精神脉络中不可或缺的一环。只要还有人来这里驻足沉思,只要还有人在墓碑前献上一束花,只要还有孩子问起“他是谁”“他为什么这样做”,英雄的精神就活着,民族的血性就活着,国家的希望就活着。

而我们每个人,都可以成为这种活着的见证者、参与者和传递者——不仅是在清明节或烈士纪念日,更在日常的言行选择中;不仅是在面对明显的大是大非时,更在细微的价值判断中。当尊崇英雄成为社会风尚,当为国奉献成为价值追求,当不畏艰难成为集体品格时,我们就能自信地告慰长眠于此的英灵:你们守护的山河,我们也会用我们的方式,继续守护下去。

这,或许就是三公里外那座陵园,给予我们这些生活在三公里内的人,最深刻而持久的启示。

(常亮 2025128日作于湖北)